爬出憂鬱的深淵.親歷篇

我得了 憂鬱症


█蔣海瓊


        2003年春天,一個周六的早晨,我去巴城參加一個會議。
        這是一條我很熟悉的高速公路,周六的車流量多,車行特別平穩順暢。
        一路上的景色很美,有山、有水、有一片一片的樹林、還有許多不知名的野花。德布西的鋼琴曲,行雲流水般的迴旋在我的小白車裡。我一面欣賞窗外的風景,一面在腦中將這一個星期的工作總結。
 


淚腺開了


         到了會場,我忽然覺得疲累不堪,撐到中午,已經沒有精神參加午餐會了。我打電話給當地的朋友路得,要求去她家休息一下,好預備晚上的會議。
   我進了她家客廳,還沒坐穩,才開口說了一句話:「我好累!」就放聲大哭。路得嚇壞了,我自己也嚇壞了,那兒來的這麼多眼淚啊?
   我至少哭了一個小時,哭得肝腸寸斷。路得乘我喘息的空檔,提議出去吃午餐。這個主意真好,我的淚水停了,在餐廳裡談笑風生。
         沒想到午餐後回到路得家,我的淚水又回來了,一直哭到晚上開會的時間到了。
   我梳洗整齊,回到會場,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。   深夜從巴城回家的一個半小時的車程痛苦極了,我一面抹眼淚、一面模糊不清的開車。沒有出車禍,真是上帝保佑。
         從那一天開始,我的淚腺好像裝上了自動水龍頭,只要一人獨處,無論是在家裡、辦公室、開車、或坐在火車上,它就自動打開,淚流不止。
   我知道自己病了,內心卻不願承認。但是我過去所受的專業輔導訓練,一直提醒我不能置之不理。果然,醫師診斷我得了憂鬱症,並要我請病假休息。
   我那裡肯請病假呢?手上有這麼多的案件,總要告一段落吧!再說,別人也看不出我有病,怎麼請假呢?醫師拿我沒辦法,只好囑咐我減少工作量,開始服藥。

崩潰邊緣


          我乖乖吃藥,兩個星期以後,心情開朗多了。當然,我的工作量一點兒也沒有減少。一個熱愛工作的人,是不肯停下來休息的。
          過了一、兩個月,我的情緒又低落下來,抑鬱、頭痛和失眠的情況越來越嚴重。
    開始失眠時,我以為是用腦太多。我住在美國東岸,工作上必須與美國西岸和亞洲聯繫,所以經常在午夜過後仍在電話或網路上。晚上安靜,沒人打擾,超過三百字的文稿,我一定帶回家寫。
    頭痛則是我的老毛病,從十五、六歲開始,偏頭痛就一直纏擾著我,這段時間卻越來越厲害,幾乎每天早上總是在頭痛中醒來。
    雖然主管了解我的工作情況,特許我早上晚一點上班,但是身體的疲累和心情的鬱悶並沒有改善。勉強拖了幾個月,心中竟然充滿恐懼。恐懼工作無法如期完成、恐懼自己會在人前失控、恐懼我會做出傻事傷害自己。我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。
    坐在醫師面前,我喃喃訴說失眠、偏頭痛和全身的疼痛。他開出的處方,竟然是─「請病假一個月」!
    我立刻搖著頭,告訴他我現在有多忙,絕對不可能請假,這是對不起上帝也對不起人的。
    他放下筆,看著我說,「我很尊重妳是一個傳道人,但是恕我直言,妳這樣工作,還能支撐多久?」
    我的淚無聲地流了下來,他接著說:「明天妳回辦公室,只能做一件事,那就是把這張假單交給主管。千萬不可帶任何工作回家。」
          醫師的話我只聽了一半,我把病假單繳上去,卻帶了一件最棘手的案件回家處理。一個月後,我的假滿了,病情非但沒有好轉,反而更嚴重,連一週十二小時的工作量都無法負荷。只好開始請長假。

一片死寂


          醫師給我換了好幾次處方,抑鬱的情緒、劇烈的頭痛、失眠、和抗憂鬱症的藥物、安眠藥、止痛藥混雜在一起,讓我覺得自己像一個活死人。生命的色彩完全褪去,我真正嚐到了重病的滋味。
         病中的日子是一片死寂。電視機開著,影像進不了腦海;收音機開著,音樂進不入耳中;電話鈴響了,我沒有力氣也沒有意願去接。肚子不知道餓,等到手發抖了,才想到血糖太低,該吃東西了。食物吃進嘴裡,又覺得淡而無味。
  漸漸的,電話鈴聲少了,因為朋友認為我不接電話是需要安靜養病。很多時候,整個星期當中我見不到一個人,也沒有跟任何人說話。
  星期天是我唯一有可能與人接觸的機會,我卻害怕去教會,因為不知該如何回答問候。若說「我很好啊」,並非實情;若說「我不太好」,又說不清自己不好在那裡。而且我也懷疑有多少人真正在乎我的回應。
        思想不集中、記憶力減退,是另一個可怕的現象。我的頭腦一片混沌,新的資訊進不來,舊的訊息忘記了,聖經裡的經文一句也記不得。


起床難,上床更難


  每天的生活,好像就是掙扎在兩件大事上:起床和上床。
  因為睡眠品質差,很難入睡,又很容易從惡夢中驚醒,所以該起床的時候,全身仍然酸痛疲乏,再加上對生命的無趣和無望,讓我怎麼也起不來。好不容易起床了,隨便找一點東西果腹,就歪在沙發椅上一整天。
  到了該上床睡覺的時候,想到輾轉反側的痛苦,竟然連十個階梯都上不了,不敢面對樓上的床榻。其實,我不敢面對的豈只是睡眠?好像一生的挫敗都回到眼前,落在谷底的不僅是心情,而是自尊、自信、和活下去的意志和勇氣。
  是這個世界遺棄了我,還是我遺棄了這個世界?我好像跌落一個無底的深坑,看不見陽光、呼吸不到新鮮的空氣、感受不到風霜雨露,只是不停的在黑暗中往下墜落。
        多少個無眠的夜晚,我蜷縮在客廳的一角,迷失在憂傷的淚海裡。我多麼希望自己能沉沉睡去,不再醒來!多少時候,我失去向上帝呼求的本能,任憑孤單、寂寞、恐懼、痛苦、絕望,啃蝕我的心靈。



比死還要苦


  我想禱告,腦中卻一片空白,不知如何開口。我攤開聖經,卻坐在桌前發呆,一個字也看不進去。身為基督徒又是傳道人,卻不能讀經禱告,我不敢跟人說,只能在心裡痛恨自己。這是屬靈生命的枯竭,比死亡還要痛苦。正如聖經詩篇102篇所描寫的:
「我的骨頭如火把燒著。我的心被傷,如草枯乾,甚至我忘記吃飯。因我唉哼的聲音,我的肉緊貼骨頭。我如同曠野的鵜鶘,我好像荒場的鴞鳥。我警醒不睡,我像房頂上孤單的麻雀。」
        求死的念頭,猶如一道魔咒,控制我的思想。一天晚上,我抓起電話,撥給台灣的好朋友慧慧。她的安慰和鼓勵,支撐我往前走了兩天。
  魔咒又回來了,黑暗中,我感到分外孤寂,好想回家,回到母親溫暖的懷抱。但是我怎麼忍心去煩擾高年的父母?他們能理解我外表看不出的疾病嗎?我不敢讓家人知道,更加深了孤寂感,覺得世界雖大,卻沒有容身之地。
  我鼓起勇氣,撥了電話給台灣的弟弟,是想向他道別吧!他的工作非常忙碌,經常出差,那天竟然接了電話。
  「妳好嗎?」小弟的聲音傳了過來,我卻無辭以對。「我很好。」我還是想隱瞞自己的病情:「只是想聽聽你的聲音。」眼淚嗦嗦地流了下來。小弟花了許多時間勸慰我,一再要我回台灣。他說:「我為妳預備了一個房間,快回來吧!」我冰冷的心底,終於燃起了一絲暖意。







一段經文突然出現,使海瓊陰暗枯乾的心靈,霎時彷彿湧出一道清泉。

誰在哼歌?


  有一天晚上,我在絕望當中,忽然有聖經羅馬書八:26浮現在腦海:「況且,我們的軟弱有聖靈幫助,我們本不曉得當怎樣禱告,只是聖靈親自用說不出來的歎息替我們禱告」。這段經文突然出現,好像在我陰暗枯乾的心靈裡,湧出一股清泉。
  我對自己說:「好吧,就讓聖靈為我禱告吧!」我不再為自己不能讀經禱告而自責、自卑,而是完全把自己交給上帝。
  從那一天開始,我感到自己慢慢在進步。至少,流淚的時間減少了。早上起床仍然很掙扎,但是一旦清醒了,沒有以前那麼疲累。
  一天早上,我在刷牙的時候,忽然聽見有人在哼歌。「是誰呀?」我覺得很奇怪,把電動牙刷停了下來。才發現原來是我自己在哼歌。
  哇!音樂回到我的生命了。我不禁歡喜雀躍起來,趕快放上一張CD,興奮得好像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優美的旋律。上帝很幽默,用這麼戲劇性的手法,告訴我康復之路已在我面前展開。


一股清泉


  當思緒漸漸恢復,憂慮很快又佔據我心。病得這麼重,原有的工作已經辭去,還能服事主嗎?上帝竟然再一次呼召我出來全時間關懷單親家庭。
  這不是開玩笑吧!我懷疑自己是否再有讀書、寫作、教書、講道的能力,遲遲不敢回應上帝的呼召。
  一天早上,我在吃早餐的時候,詩篇一:3的經文就像電腦簡報(PowerPoint)一樣,一個字、一個字出現在我的腦海裡:「他要像一棵樹栽在溪水旁,按時候結果子,葉子也不枯乾。凡他所做的盡都順利。
  這節經文對我來說是從上帝來的印證,祂對我說:你就是一棵樹,栽在主耶穌的活水旁,不但葉子不會枯乾,還會多結果子哩!
  有了上帝的印證,我應該快樂而篤定的往前行吧?是的,我很快樂!
  但是兩天以後,我又開始了新的疑慮。傳道人得了憂鬱症,等於是蓋了一個羞恥的印記,誰會看得起我?有些人看憂鬱症是一種罪,我雖然不同意這個說法,但難免認為這是個人無法勝過的「軟弱」,自己都痛恨自己。若是我都不接納自己,還能幫助誰呢?
  上帝又對我說話了,這一次是在夢中,祂啟示我的經文是詩篇103篇11-12節:「天離地何等的高,祂的慈愛向敬畏祂的人也是何等的大!東離西有多遠,祂叫我們的過犯離我們也有多遠!」
  我再一次體會到上帝的愛,即使犯了再大的罪,上帝都有赦免的權柄,何況憂鬱症是一種疾病,祂不會因為我的病而離棄我的。我欣然踏出第一步,註冊成立「溪水旁關懷單親家庭協會」(By Streams of Water, Inc.),專心服事單親家庭。


三不政策


  醫師得知我成立了一個非營利機構,一則以喜,一則以憂。喜的是我重新面對人生並且立定了目標;憂的我是否能承受這個挑戰。
  他勸我暫時不要開始運作這個新機構,也不放心我去找一份新工作,而是建議我回到學校去,慢慢訓練恢復我的思考和寫作的能力。他說:「妳是一個知識份子,回到學術環境對妳肯定有幫助。」
  他同時開出三個條件:
        1.不可單獨租屋,必須與一個家庭同住,每天晚上與他們共進晚餐。
        2.不可正式選課,只能做旁聽生,或在圖書館看書。
        3.不可限定完成博士論文的日期。
  醫師要我住在朋友家中,為的是要我享受家庭的溫暖。他知道我多年前即已通過博士資格考,但是論文拖延了很久,他怕我限期完成,會造成太大的壓力。
  我拿著這份處方,回到俄亥俄州的愛西蘭神學院。當我漫步於校園內,看見學生抱著書本穿梭於教室之間,心情頓時輕鬆起來,我的健康又向前跨進了一步。

活在當下


  一位老師,同時也是好朋友,他們全家祖孫三代敞開心門接待我。浸浴在書香裡,我漸漸尋回了自信。
  兩個月以後,載著兩箱書、老師的期許、和一個雄心壯志回到賓州蘭城,我預備在半年內完成博士論文。
  定了期限,壓力和焦慮隨之而來。我開始驚慌,不知從何著手。接下來的情緒則是沮喪和抑鬱。我對自己失望,不僅是無法完成論文,而是懷疑自己如何能面對人生的挑戰。
  我忽然發現問題的癥結,並不在於將來是否能有成就,而是如何處理現在的情緒。聖靈啟示我,不要看前面的山有多高,而是回頭看看已經走了多少路。
  於是,我每天晚上跪在床前,為我當天所讀的每一頁書,寫下的每一個句子獻上感恩。我不再為還有兩百頁的空白驚慌,而是為當天的工作成效歡喜。
  就這樣,一句一句,一段一段、一頁一頁、一章一章,我如期寫完論文,並通過答辯口試。
  拿到博士學位,完全是上帝的恩典,而我在過程當中學習改變自己生活的態度,才是最大的收穫。


自剖病源


  在通過博士答辯之後,醫生同意我停止服用抗憂鬱症及安眠藥,偏頭痛也減輕了百分之八十。有些朋友問我發病的原因,透過我和醫師及專業輔導的討論,我們分析出下列幾點因素:
       ◆進入空巢期:女兒去上大學以後,我把精力完全放在工作上,這是很不健康的一種生活型態。
       ◆進入更年期:內分泌不平衡,熱潮、焦慮、煩躁、失眠,可能都是更年期的癥狀,我並沒有注意這些亮起的紅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燈,沒有及時治療,加上其他因素,病情就加劇了。
       ◆憂傷復發:過去的傷痛在我情緒低迷,健康不佳的情況下重新復發,而且帶來更嚴重的後果。
       ◆長期頭痛:根據醫學調查,久病患者容易得憂鬱症。憂鬱症本身也會導致頭痛,所以我陷於惡性循環當中。
       ◆工作的壓力:當時我負責一個特別棘手的企劃案,牽涉到幾個其他的機構。對方以極為粗魯、無理的態度威脅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我。我夾在中間,裡外不是人。使我對人、對事、最後對自己完全失去了信心。


新造的人


  多少年來,我在忙碌的工作壓力下,總是睡眠不足。清晨被鬧鐘驚醒,拖著疲累的身體工作生活。當睡眠失調,安眠藥都無法助我安眠時,那真是生不如死的痛苦。
  後來,在換了多次安眠藥之後,我終於一覺睡到天明,但仍有疲累感。一年以前,醫師停掉了抗憂鬱藥及安眠藥,我盡量安排自己睡到自然醒,深呼吸的同時,伸個懶腰。啊!好幸福。
  健康的滋味真好。我再也不敢犧牲睡眠了,因為長期睡眠失調,遲早會失去健康。憂鬱症痊癒者一定要比常人更重視健康,否則很容易復發。太忙、太累、或失去親友的悲傷都有可能引發舊疾。
  朋友問我,上帝為什麼讓妳病得這麼慘?我說,上帝並沒有「讓」我生病,而是我忽略了自己的健康,加上人生的際遇,引發了這一場病。
  但是因為這場病,我體會到上帝那無條件的愛。病中的我不是蔣老師、也不是蔣傳道、更不是某一個機構的同工。但天父上帝依然愛我。
  若說「離婚」帶給我的傷害,猶如一個瓷瓶被摔在地上,上帝把地上的碎片撿起,用祂的慈愛憐憫將它一片一片黏合起來。那麼,憂鬱症則像一個惡魔,奪走了我的精神、健康、和意志,我再次被摔在地上,成為一灘爛泥。然而,上帝輕輕將我捧起,重新塑造打模,讓我成為一個新造的人。不僅如此,祂更為我開了一條新路,引領我一步一步往前行。

 

 


作者蔣海瓊博士在台灣出生成長,1989年來美。曾任記者、編輯、廣播節目製作人、神學院教授。
現任溪水旁關懷單親家庭協會」(By Streams of Water, Inc.)會長,並兼任賓州蘭城聖經學院(Lancaster Bible College)教授,育有一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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